給未來:
我是該多寫寫日記的,畢竟我們都是高估自己預測能力的人,譬如什麼時候要事業平步青雲,什麼時候要成家立室,什麼時候安心養老,諸如此類的問題,我們往往在自以為能乘勝追擊的時刻,世事就冷不防從某處殺你一記回馬槍。偶爾回顧十幾年來,自身經歷大小事,兒時在課本範文、故事書內刻畫的好些幸福光景已不復存在。我以為夫妻間時有爭執稀鬆平常或許就此度過一世,我以為沉默乖巧的孩子自會獲得幸福的優待,我也曾以為,那些對我疼愛包容之人還有漫漫年歲共處的時間,然而想象最終都破滅於【我以為】。
某次夜裡在活動會場散會後碰見大蔥頭和阿米,大蔥頭看在彼此久未聯絡,難得再見,便邀我和阿米上嘛嘛檔閒聊一番。我們談及生活、校園、社團,大蔥頭的實習工作方才告一段落,我和阿米耐心聽著大蔥頭說起自己進入殯儀館實習之事。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既然生死不由人,大蔥頭的上班時間自是沒有定時,亦會在夜半三更接到長生店店主的電話要他前往逝者家中辦理後事。大蔥頭說著自己的論文研究,一面問我和阿米是否知道殯葬儀式林林種種的禮數從何而來,我們支支吾吾,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這時候大蔥頭才開口,慨歎東方社會唯恐避之不及的話題,常以不吉利為由而終止了後續討論,長者仙去之後才倉皇失措東奔西走,殊不知珍惜當下是為了不留遺憾。
和小月北上鄉區,聆聽馮以量談善終,面對生死,無人不為之感傷動容。我回想起前幾月在讀書會里女作家分享起自己書櫃上的心頭好,郝譽翔《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里,作者本人即使憎恨繼父拋妻棄子,最終仍不敵良心為逝世的繼父流淚。馮老師見自己那位過去在賭桌上一擲千金的父親已如風中殘燭,行至壽終,卻仍下意識憑著莫名的意念求神拜佛,望生父能多活一陣。可惜奇跡豈會輕易降臨,這讓後來極力參與善終計劃的他,更明白無憾的放手是最好的拯救。
我也數次與死亡隔岸對視,阿爺過世是看得最近的一次。剛被診斷出老人癡呆的阿婆,由老家廚房后瘋狂的叫喚木屋裡所有人,屋內親戚連忙上前攙扶喘著粗氣的阿爺,有人在阿爺身上四處塗抹風油,隨後大家讓不省人事的阿爺扛上車後座,小叔車子開往醫院路上,我竟也不知如何是好,胡亂為阿爺胸膛、手臂按摩。按摩后阿爺並無起色,車上氣氛冷得有些僵持,和阿爺的身體一樣冷。我最終放棄了手上的動作,突然感覺手掌有什麼濕黏的液體,是阿爺的唾液,被車上空調凝結得冷冷的滴落在我手上。那是我與死亡對視最近的一次。
家人中誰的死亡最令你煩憂,這是很難抉擇的問題。遭遇家人過世,我定是感到難過的啊。問題思考良久,發文也延誤多時,最終我也沒有改變心中的答案。最會令我的感到煩憂的,是父親的死亡。我相信血濃於水,年幼時父親正值事業高峰,於是有了更多與母親相處的時間,因此常以為母親更為理解自己。人會長大,在成長的臨界點,每每發覺自己會欠缺母親無能談論的關於為人父的心事。女性主義崛起,並不代表父權就會因此失去統治地位,於是對於如何成為合乎社會意義的男人,後來的我更常尋求父親的意見。規劃人生或決策定奪,要是失去父親的視角,我仿佛就要失去成為男人的資格。在金錢開銷上,母親向來持家有道,從不輕易給出零花錢,而父親更是對孩子義無反顧一些,面臨貸學金戶頭拮据的窘境,我總是先向父親開口借錢。家中的經濟支柱仍少不了父親舊店鋪的股份,父親拼搏多時的努力,靠著這些退還的血汗錢,一個一個支撐著我們走了過來。
雖然自己沒有幸福美滿的眷顧,我暗自激動流淚過,但始終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殘缺。家變令母親更重視家中與孩子的開銷,勸說我們切勿揮霍無度,不能再成為母親的負累。原諒我還無法寬恕他們帶來的傷害,亦無法狠下心選擇站在其中一方。面對父親,我免不了感到虧欠,錯認為金錢不足以代替陪伴。直至自己初入職場,逐漸掌管自身大小開銷,以前吃米不知米價,奮力追趕乃是生活所逼,父親也似乎從未向我抱怨,只說我安排看看。說得舉重若輕,便是愛吧。
若母親看見這番話,不知道她能否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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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無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辯解,
因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礙。
噢,言語。別錯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卻又勞心費神地使它們看似輕鬆。
—— 辛波絲卡《在一顆小星星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