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舞台總監:
妳我其實都清楚的,人生如戲,但我們從不擁有任何彩排的餘裕,每次出場都是新一齣劇情,不管入戲還是出錯皆要一鏡到底,唯能在不盡相同的情節裡對上台詞和走位,要是途中不留心走神,也就只能繼續演下去。
在妳就職期間,想也是看過眾生百相,沒有人就是天生的老戲骨,頂多也是依循著生存的本能讓自己出演而已。有時候身著華美服飾,有時候衣著平庸,甚至衣衫襤褸者,縱使戲服一換再換,我們都有機會到達不同的頂點和谷底。
人是注重儀式的群體,若非這樣,我想其實站在舞台上說話、歌唱、跳舞,和站在平地上做著這些事並沒有什麼不同。就像四處遊牧的神明被供了上台,受到萬人矚目的時候,可能他們只是按自己喜好和心情,在不偏袒的情況下選擇幫助別人或不作為。忘了是幼兒園臨畢業前的感恩節還是兒童節了,每一個班級的學生都會上台呈現一支舞蹈。我不過是一位參與其中的六歲小孩,依照老師們設計的排位,徐徐出場,小步小步的跑,再和另一個小同學架起用彩紙和亮粉裝飾紙箱所做成的紙車,幾輛車在歡樂的音樂中盤旋在一個圈裡,復又散開,沒錯就和平常練習那樣,只是換了一身表演的服飾,臉上化著鮮艷的腮紅和唇膏,我們讓師長感到愉快且驕傲。
剛上小學的那一兩年,心境大概和幼兒園的時候也沒有很大轉變,漸漸在意起別人的眼光之前仍可以無所畏懼。若不是同妳正經的談論舞台,我也想不起自己竟也參加過說故事比賽。至於具體說過什麼故事了,我不記得,似乎也是動物懂得開口使用人類的語言說話,那種寓言故事吧我想。當時候我們沒有站在禮堂規模般寬闊的舞台,腳下是圖書館不知哪裡弄來的講台,足夠讓身高一米三的我稍稍俯視講台下的評審老師和每個等待下個出場說故事的同學。但我猜,自從那次以後我就不再喜歡眾目睽睽下說場面話了。背誦故事已是其一難,再加以感情複述是其二難,更重要的,那則寓言故事也不是自願分享的。不就和團隊領導那樣嗎?我們總是謹慎言辭,盡可能不要波及任何人介意的情緒,被前輩告誡說要懂得應變,必須在不同的人前同時集親和、嚴肅、幽默、認真等等你可以想象的領導特質於一身。嗯,作為領導也是一種表演事業。
後來六年級,小學那裡辦了校慶,以晚宴餐券募款,同學就在台上呈現表演娛樂到場的觀眾。班上被安排組成一個合唱團,由一位校方聘請的音樂老師指導,我還記得他讓我們叫他 Mulu 老師。和大家時常講的藝術家那樣有藝術家性格,練習間情緒起伏挺大,第一次練團(居然也是圖書館)前需要試音並編排男女高低音,一時緊張不斷地清嗓子,結果也不如預期中把最基本 C 大調的音階一次唱好。Mulu 老師聽後眉頭微皺,讓我重來了兩次,才拿定主意將我編排好該站的位置。
宛如電影千篇一律的老套劇情,一群菜鳥在老師的鍛煉和責罵下,好像就會在當晚表現出逆轉式的精彩合唱,反正那樣的情節也是曾經用以勉勵小孩,免得他們受傷害,實則是自欺欺人的精神自慰,唱完了兒時看教育片學會的《字母歌》就接著唱國慶主題曲《Keranamu Malaysia》,男孩女孩一樣濃妝艷抹,總之我就那樣熬過來了。
另外比較印象深刻的,大概要數五年級上台領獎,當時興趣廣泛,正巧活躍於各種校內學術比賽中:時事與常識問答、寫作比賽、語文筆試,甚至還僥幸得到國慶日繪畫比賽的二獎。學校趁著兒童節舉行校內學術比賽頒獎典禮,一眾得獎的同學們,整齊的排作一排,靜候自己的名字被擔任司儀的老師唸出。我享受登上舞台的感覺更甚於獎座,小時候參與過的比賽幾乎不會有獎金,於是只會覺得自己的名字被認可且為眾人所知了。虛榮感約莫就是如此被培養出來的。
中學的舞台上也不乏領獎的時候,卻帶著更多不同的身份登上舞台。中三開始頻繁的往華文學會跑,亦漸漸認識來自學會內不同小組的學長姐學弟妹,某次聽說戲劇組在排練前正欠缺演員,角色是飾演一位生來就已經弱智的弟弟,既要免疫自己飾演弱智可笑的行為舉止,也要抵得住觀眾投來的嘲笑,即便你早已經知道只是演一齣戲。
至於會出演弱智弟弟,似乎是學會顧問老師推薦的,答應時心情仍是七上八下。和劇組進行了多次排演和練習,亦被同輩中天生好戲的同學批評過演技生硬,一度失落但很快便振作起來。出演當天,居然換上了小學合唱團時大家紛紛嫌棄難看的綠色短褲,進入弱智弟弟的角色,那短褲倒是將他襯托得更鮮明了。經過那一場演出,也就不再介意飾演各式奇葩的角色了,像現實裡倒映著小說,角色中也倒映著我。借戲裝瘋,任念頭裡的狂想趁機傾巢得到解放,演著演著挺過癮的,引來觀眾發笑,得到全新的滿足感。接著念了中六,應學弟妹邀請參與現代版三國劇,演那位提著青龍偃月刀的關羽,連是什麼樣的劇情都不曉得了,提道具大刀已是不在話下,只記得嘴唇上是鮮紅的唇膏,比一般紅面關羽神像還要鮮艷。
讓中六生擔任華文學會主席在校內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一般人選都屬中四升中五的執委接棒,一來是要讓中四的學生多學習承擔責任管理學會,二來也考量中六生課業上的繁忙。由於新人當中實在找不到可擔當大局之人,顧問老師在結束執委會議後面露難色,私底下向我說既然你也參與多年,不選擇你要選誰呢,於心不忍,便決定接下了學會主席一職。活動持續下來,起初在學習上也稍微掉線,一天一天的努力,也終於盼到到自己這一屆舉辦聯歡會《緣來是你》。
當時候為節目構思,編排極為簡短的音樂劇,寫一段平凡、規矩得幾乎不帶驚喜的緣分。妳會喜歡那樣的劇情嗎,會喜歡甘於平淡的我嗎?女班長說,看著節目的內容就知道是你做的。可不是嗎,音樂劇選擇的背景音樂《セピアの教室 》、《ささやかな愿い》、《Rainy Man》等等都來自女班長曾經介紹我看的日劇《プロポーズ大作戦》。呵呵,我知道面對回憶種種我有些不厭其煩,但希望妳諒解這些複述的情節(如果你曾有過劇情里相似的記憶)於我而言就是青春裡頭一幀重要的照片。
為了更好的詮釋自己編寫的劇本,當時的舞台表演也親自上陣演唱。隨著長大,縱使明白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的道理,我內心隱含的表演欲仍然沒有消減多少,如今也是那樣帶著好強的心態試圖引人注目。我懂抱著這般心態去表演也不會走得太遠,充其量只是自娛著蒙混過關。音樂劇上演第二幕前,我一心想著要不從會場門後邊唱邊走向舞台吧,觀眾必然會感到驚喜。沒有深思熟慮,當下便立即決定跑到會場後面準備出場,音樂劇結束後遭到負責音響的學妹責怪,音樂前奏都開始播放了卻不見出場歌手現身,害得技術組在後台為我干著急了一番。
深夜裡再次想起我的啟蒙導師,某次農曆新年,老師托我和莎莎擔任校內下午班的新春慶典司儀。莎莎是我的中六同學,個性開朗,笑起來老是瘋瘋癲癲,卻擁有一把非常適合主持節目的聲音,也習得一手好書法。我堅信著,為聯歡會所編排的音樂劇找她當旁白是找對人了。新春慶典司儀拍檔人選決定后,我們前往老師家開始寫司儀稿,修改下來已是傍晚時分。直到正式上台主持了,我依然只擅長於自己熟悉的伎倆,主持間依然不固定的穿插一小段一小段的新年歌曲,過足歌癮,反而莎莎更像是天生的主持,嗓音和氣氛拿捏得當。也是啊,就憑著那些本事,她也成功進入本地電台擔任 DJ 。
面對不愉快的經歷,有些人可以走出來,有些人則很難辦到,甚至到了連假裝事情未曾發生也不能辦到。若能回到過去,我想鄭重的告訴自己乾脆省點心吧,沒必要再做些多餘的事情了。作為初來乍到的大學新鮮人,有幸參與自中學以來參與過的營隊,和一群的同伴北上南下,前往各個不同的校園裡迎接一張張青春洋溢的中學生面孔。曾經我也帶著如是勇敢的樣子,同那些熱情的大哥哥大姐姐跳著團康舞,玩樂中學習。畢竟還在憧憬著自己各種可能的年齡,宣揚世間不公而趾高氣揚,直到所有發射出去的矛頭調轉將我擊潰。參與營隊的記憶大多仍是快樂的,我喜歡團隊中各司其職,又能在關鍵時刻相輔相成的同伴。有別于金字塔式的組織架構,特殊的團隊分工讓生活營每個角落都是舞台。工作后才知道,大學營隊裡最難能可貴的,便是義無反顧的投入全副心思,向需要幫助的人伸出援手。
營隊中有一道名為“持陽光形象,以熱情感染每個人”的精神,正因活動需求及發自內心對於活動的熱衷,營委的朝氣在營員跟前總是溢於言表的。營員面前我們從不喊累,即使疲勞也依然頂著笑容滿面的樣子,繼續一連串的活動環節。可身在大學那樣消磨意志的地方裡,願意連續幾年投身其中的熱心只會愈見愈少。基於中學時期的演出經驗,我也不那麼介意將自己豁出去,放開形象的扮演營隊活動中設定的角色。扮過太監、扮過唐僧的白馬,歡樂搞笑的形象從此深深刻印在營委當中,成為我不可磨滅的優勢,然而時間的推進下更多的時候它成為一種不可逾越的絆腳石。
辦活動不能只單純出於熱忱,常常缺乏擔當大局所需的嚴肅和嚴謹,是成為領導的敗筆之一。走到這裡我逐漸理解自己不再合適于這樣的平台了,也只好硬著頭皮將責任完成。我是不是傻呢?一再輸給自己善良的濫好人,重新開啟為活動奔波的大門,擔任另一活動的籌委會主席。依稀記得,登上舞台亮燦燦的聚光燈前主持開幕儀式,一件不合身的西裝衣褲宛如囚服,我臺前接受觀眾的目光審判,等待結束曲和鳴謝由劇場的擴音器緩緩流出。
那個時刻,我細看自己的四肢,發現關節上面已經開始纏著細線,延伸向舞台上方幽暗的角落。終於肯承認自己的疲勞,儘管下一次登台又是遙遙無期,反正,現在該踏踏實實的走下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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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無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辯解,
因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礙。
噢,言語。別錯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卻又勞心費神地使它們看似輕鬆。
—— 辛波絲卡《在一顆小星星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