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鴿暫時休業沒再送信,撲著翅膀飛離遠方,歷經幾千公里的遷徙歸巢。破曉的天,身旁的車窗溜過走馬燈畫成的市井,骨碌骨碌地滾動將近二十分鐘才停在路旁。
推開車門走下鐵閘旁的小門,我向印裔保安大姐使眼色,嘴上說了聲已經生疏許久的國語:【哎,我今天回來演講的。】保安大姐只笑笑,退後讓出一道空位,示意我不必介意,進門請便。涼亭內空無一人,只留下集會上稀釋掉的回音,我隔絕著某某老師某某同學的報告,自顧自的檢視文件夾首頁的講稿。
一切由回校領取獎金說起。
正欲向貓教授領取數學科獎金的時候,紅豔豔老師一個轉身跟我碰個正著,身邊的窗同學和奇卡米壓抑住各自的噗嗤聲,眼神是帶點僥倖和憐憫。大家早料到結果如此,窗同學趁著領成績進校長室接受訪問前便老早作出聲明,需要幫忙給激勵演講的話別找他,然後就用食指送我下了地獄。紅豔豔老師不改市儈的言行,循例向我索電話電郵,丟下一句稍微準備一份講稿我們再聯絡便失了音信,不見棺材不落淚於是也將事情擱置直到下一封聯絡信息彈出。
為激勵演講寫稿最令人感到困擾,來去無非一番官方式的模範講稿,不得作出抨擊不得作出批判。在文檔上摘錄網路資訊剪剪貼貼便成一篇似模似樣的備考方法,接著加入幾句禮貌上的鳴謝完事,若是深入閱讀,並無發現有何激勵作用。
後來活動遭席捲而來的煙霾阻攔,足足延遲了一星期,然而也沒有激起我自律背熟講稿的念頭,只求活動當日多個講臺讓我省省事,不必眾目睽睽下念講稿,沒有遮掩你說多難看。
神算先生無時無刻都能處之泰然,刻苦的年少已讓往後的他練就剛毅、圓滑于一身,有上課無需課本無需備課的勇氣,甚至有當眾宣佈自己生存之道的無畏。活動前一小時他接過我手上的英文講稿,認真看過一遍,只得到他不錯(內含有待改進之意)的評價。凡見識過神算先生的本事,不難發覺他魁梧的身上隱隱散發震懾他人的氣場,或許能用禁止逾越的比喻去形容他在校園內無人能及的學術權威。
相對之下,上臺的前學長我即刻變得遜色許多。照著稿念也還帶著些許的語塞,向諸位大人問安才進入正題,按捺良心說了前半段無關痛癢的學習方法。換個說法,假如一個懂得自律,充滿自信并曉得作出準確判斷的學生根本不需要什麽激勵,大可不必我耗費唇舌去重複身為學生的本分。
朋友忙慫恿我我灌輸學生對批判性思維的醒覺。
心想之前大陸不就出現過一個江成博,狠狠地將社會規定下來的體制踐踏腳下,大聲訴訟在場學生難以開口的不滿。讓學生建立獨立性思維沒有什麽不好,至少他們幸免於遭受強權壓制從而被馴服不再作出反抗,追求知識之餘,保留自己獨立的意識,才不致泯滅。藉著神算先生還有田媽媽在課堂里的教學經歷,我舉出神算先生刻意寫錯的筆記目的何在,還有田媽媽多方位瞭解學生思維的耐心,主題無疑在傳達【勇於質疑,集思廣益,相互學習】的訊息。不管學術上,抑或處世方面,都是一門必修的學分。
掌聲響起,演講宣告落幕。別過老師就矮身穿過禮堂左邊的窄小走道,目送著學弟妹輕輕擺動的手臂,逃出那不自在的場合。
開放禮堂走廊外看見小花,身著體育課的上衣徘徊在販賣部附近。怯生生的眼神裡貌似有什麽難言之隱,但回顧近期社交網絡出現過的發文,多半是因為社團活動和樂隊演奏會產生摩擦而感到糾結了。小花已邁入半生熟的十五歲,這年齡是正式告別中二以前的放肆胡鬧,是一個心靈上逐漸找回定位的座標,當我們開始不再被溫柔款待的時候,就立刻碰到了世界的棱角。
不改遲到惡習的我,進入了早班,要掩人耳目也不容易。終於學著不再逃避,乖乖地承受後果(臉皮和脾氣也隨之變得厚實耐苦)。
不出所料,小花果真提到社團活動和演奏會的事,關乎音樂的,我都能稍微理解那股呼之欲出的激動和熱忱。一如當年四十五弟在華樂團里嶄露頭角的時刻,也少不了一副音樂家的怪脾氣,從而造出許多思想與思想之間的抗衡。最後,他還有我們,也遇上能夠令他敞開心胸無所不談的一群朋友。
【社團都混了快七年,現在人畢業了也是時候懂得適時的隱身,不去做什麽校園的老妖精了。】不想再說什麼漂亮話,僅能多給鼓勵和勸勉,放手讓幼輩們選擇自身的方向。
這時彼岸有人拿起了話筒,找的人是副班長我。
暌違多時,她在遠方的邊城又度過了焦頭爛額的一年,苦頭吃過不少,同時魯莽的在回頭(白龍都在後頭大喊要她直視前方了),遭不安絆倒,滾落昔日凹陷出來的峽谷迷了路,然後日復一日從思想起伏的掙扎中復又活過來。曾經不顧一切去奔赴的勇敢少女,漸漸被世界俯視人群的目光馴服。熟悉的信紙,流於網絡的稀少文字,我反復細讀一遍一遍,那些改變確實是有跡可循的。
她覺得初衷逐漸失重無影,為此淚濕好幾個不眠的夜晚。現實的刀口上,多數人本著與生俱來的本能作出妥協,況且更多所謂世俗執念在后捆綁,用力一扯,將我們偏離最原始的目的地。我一直忘不了賴老師他【逐漸改變成型的理想】那種說法,畢業以前現實就給我們來了個下馬威。
而極少數幸運的,仍舊能憑自己的意志繼續棲息危機四伏的沼澤,當做夢土一步步開荒。
【嘿我才不過銷聲匿跡了一年,現在輪到你成了老妖精啊哈哈。】
往日,我們穿梭走過的炎熱午後,如今,我們各自在烈日映照下孤獨行走。
可儘管我們怎麼走,也走不回好幾年前樹蔭下的剪影中了,多麼教人想念又失落得不能自拔的境地。
用冷飲涼快些許因昨日而熾熱發紅的想念后,我登門拜訪友人的舍下。
她把《恒溫行李》遞到我手上,紙張間拂過的空氣飄來猶如高雄溫度烘出來的書香味。她說好不容易才帶回這些書,行李箱也因此而超重,亦開始厭倦把書本來回運送的事。書堆裡有她推薦來自言叔夏的《白馬走過天亮》,一本有關英語文法的參考書,其餘的都是類似輕小說的封面。
她哥將新設計好的大富翁紙牌遊戲規則拿了過來,原是要三人來玩一手,但她看沒兩下子便覺有點暈眩,便自個兒拿出彩色紙條折起了星星。
色彩斑斕,送不出去的故事都塵封在星子里保守了。 |
她一人占了兩個沙發位,坐臥其上折紙時向我說起回家時搭乘的飛機。廉價機艙裡頭擁擠著小孩的嘈雜聲,令她全程不能入眠,也越來越不喜歡坐飛機的感覺。之後,不知是誰岔開話題說網路上某一部有趣的短片,於是打開來輕鬆笑一笑。
等短片播放結束,她已經閉上雙眼在陰涼的客廳里睡去好一陣子,也愈顯她歷經旅途疲憊而更加濃郁的戀家情結。
這時在路上顛沛流離又想家的逃兵,終於回到自己的故鄉。這一沉睡去,仿佛完全沒有夢,因為她再也不需借著攀越夢境邊界的柵欄偷渡回家而感到惶恐。
後記:
有一天,她問我自己是不是很無趣,我頓時被問題怔住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
【誒,好笑嗎 ~ ?】學生小琪聽過我的趣事,一臉不屑。
後來,我發現能看懂我幽默的人也不多了,竟連吉他學弟也如此認同。
或許,這時候只有她會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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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無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辯解,
因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礙。
噢,言語。別錯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卻又勞心費神地使它們看似輕鬆。
—— 辛波絲卡《在一顆小星星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