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有天三弟從學校回家,手上拎著一個深青色盒子,乍看之下像是公事包那樣的神秘小盒。直到午飯之後他【咔嗒】一聲打開了盒子上的鎖,我看見裡邊井然有序的放置著好幾截黑色零件。
他小心翼翼將盒子裡的零件一一接上,變成了我久違多年后重逢的雅馬哈單簧管。手指從吹嘴輕輕撫至揚音管,上面除了音符以外,那既陌生卻也熟悉的觸感,還粘附著許多近乎被遺忘的故事。
【終於借樂器回家啦?】我問。
“嗯,向管理樂器的組長申請借了一星期。”三弟看著我一臉緬懷舊事的樣子。
退出管樂隊大概已有三年之久,忽地想起那段用五線譜填寫過的初中,剩下的除了留在書架上的舊曲譜,還有一丁點的惋惜。向三弟借了一會單簧管,矯正吹奏的嘴型,熱熱身先吹了一個圓潤的中音Do,盡我所能的回放塵封于初中校園生活里的其中一片旖旎時光。
剛進入中學就讀,沒有多加考慮該要參與哪項制服團體,於是懵懂地按校方指示加入樂隊。那時候初中一的校園裡還盛放著張張臉孔稚氣未消,去留還不由的我們想像,因為(反正)我們也漸漸習慣了隨遇而安。心想學學音樂也不壞,每逢週末,我們由樂理起步給樂隊教練上了好一段日子的課,直到大家抱怨著由始至終還未碰過樂器,教練才姍姍來遲的決定分發新學員們進入各小組。那些身材壯碩,肺活量高的進低音組拿長號扛大號,體型稍小但中氣十足的進小號小組吹喇叭(現在某些朋友堅持叫它小號),女學員幾乎都在吹長笛和其他木管樂器。我依稀能憶起教練干瞪著我思量許久的模樣,不知是否正煩惱要把我這個無法分類的學員分派到哪個小組才好。
後來的日子,就如題所示拿起了單簧管。
分發到單簧管小組沒多久,我總在拼命練習著吹出一排完整的音階。對於新事物並不敏銳的,本應要上手的基本功都沒練得很好。於是帶著七個吹奏得歪歪斜斜的音符,憑那三腳貓功夫濫竽充數的竟能蒙混過去,後來終於得以正式參與曲子的合奏練習。
每個小組裡頭的新會員都將交由一位中二學長抑或學姐帶領,而領著我的是位名叫小翠的學姐。
單簧管小組的中二會員明顯出現陰盛陽衰的現象,除了阿森學長以外全都是學姐了。時隔多年,我對小組的學長姐們仍然深刻的印象便是:溫和,中立與善解人意。若你詢問其他小組的學員,或許再也找不到任何前輩可以那麼體諒學弟妹了。
初次見面,小翠學姐要求我由中音Do到下個高音Do吹一個音階讓她給我這新人作作評估。由於太緊張的緣故,加上蹩腳的技術,我終究還是走了好幾個音。
【好笨……怎麼沒有用功練習啊?吹高音的時候沒人告訴你要把嘴閉緊一點嗎?】學姐皺皺眉頭,看我低頭思故鄉。接著她搖了搖頭,將我的單簧管拿了過去,伸手折起一處衣角把我留在單簧管吹口的唾液擦去,立即做了標準示範吹完一個音階。
學姐吹奏樂器的秀雅,認真並且自信的模樣,看得那張十三歲的臉龐微微發燙了起來,此刻我的頭是垂得更低了。起初加入樂隊時,管樂隊才剛在成立不久的萌芽階段,加上每支樂器價值不菲,因此家協無法提供太多樂器給管樂隊,前輩和後輩只好屈就一些,兩人共用一支樂器。
單簧管吹口一直是我與學姐之間親昵卻晦澀的秘密。
感謝學姐沒有放棄指導那麼笨拙的學弟,仍舊很耐心的看著我吹好一個音調,一個小節直至一首練習曲。最記得那首名叫《Of Pride And Celebration》的曲,逢合奏練習,小翠學姐就坐我隔壁,我則坐在她旁邊觀摩大合奏。教練指揮棒起,樂器眾聲翩翩悠揚,不禁使人隨著律動輕輕踏著地板。
【換你了。】沉醉于音樂的我由恍神中醒來,望著學姐發了一愣。
學姐一樣用衣角抹干了吹口上殘留的唾液,將單簧管遞了過來。
我將樂器從學姐手中接了過去,音樂響起,還沒來得及看清自己在哪個小節上,手指和嘴唇已經失去控制般瞎吹了一通。教練似乎也發覺了雜音,於是停下指揮棒,朝著單簧管小組的方向看了過來。
【你剛剛到底在亂吹些什麽?】學姐儘量壓低聲量對我說。
沒有人答話,我只一味的盯著地板。
“單簧管小組為什麼沒有跟著指揮的節奏?給我去繞學校停車場跑三圈。”教練的語氣聽起來似乎很生氣。結果,單簧管全員因我挨罰。
年少輕狂還未開竅,過了好些年再次著手自修樂理知識,家裡人看我對音樂有些興趣,特地從銀行提款買了一台挺便宜的電子琴。把玩一段時間后才發覺,捕捉音感就在那換指之間。日後生活愈加沉重,能夠享受音符作響的幽靜氛圍是我認為一件倍感幸運的事。
樂隊裡的日子總教會我“白首方悔讀書遲”的含義為何。
中一年尾的某次樂隊操步練習中,敲擊組正好缺一個打鈸的位子。打從那天練習開始,像被註定要遇上轉折,說明我的無緣。樂隊花式操的比賽迫在眉睫,我碰見單簧管的時間竟比敲鈸的次數還要少,之後也就無頭蒼蠅似的被拉了去敲擊組。
時間、未來、與現實比任何魔術師還要精湛,也比儈子手更殘酷地磨蹭著生活,等你再回眺過去,發現它們已經退潮退得老遠,而腳下之地已盡是擱淺的回憶。
仿佛樂隊裡所有人都認為順理成章——我留在敲擊組准是沒錯的。順應著加入了敲擊組以後,學姐昔日認真練習的倩影隨著轉調的節奏,一點一點偏移我的樂隊生活。頓時所有音符都失去了抑揚頓挫,徒留一個節奏構造只有軀幹(雖然它在樂團裡是絕對的不可或缺)在單調地敲著。
噠、咚、噠……
臨換組前,學姐留給我最後一句話:
【進了敲擊組之後要繼續勤加練習,就當做不同的嘗試。誰知道或許你會在那裡闖出一片自己的天空呢?】
她微笑,滿臉期待的祝福我。
此刻多想告訴學姐,這番話多多少少成就了今朝我靈魂裡的一部份。
轉到敲擊組后約有一年半左右,我并沒有受學長的燻陶而變成優秀的鼓手。那年剛升上中四,課業伴隨著壓力,正以我無法想像的速度向前駛進,無可奈何下,唯有向校方申請退出了樂隊。接下來有關樂隊的事物,我鮮少向人問起,只從依然留在管樂隊裡的幾位同學口中略知一二。
樂隊教練被校方揭發私吞公款,買來充斥著樂器室的皆是一些魚目混珠的三流品牌。更甚的是,原來教練總會以指導為名,趁機向女學員們揩油。即便是在樂隊裡擁有三年學齡,我都未曾發覺竟有此事,還替學姐稍微擔心了一會。
好比每個組織都會有常見的人事問題一樣,上述退出原因撇開不談,樂隊裡會不時的出現糾紛,而且是打從前屆執委團開始已經逐漸加劇。這學長學姐對主席有什麼樣的不滿,那學弟妹爲了往上爬不停的和其他學員爭寵。我從來就慣於置身事外,旁觀所有可有可無的爭執,何必為轉瞬便成過眼雲煙的芝麻綠豆吵鬧不休?
該教練被校方辭退以後,不知換了多少教練來指導。不是因為金錢瓜葛,就因不滿校方行政風格離開。直到同屆的同學們也從樂隊畢業出校,管樂隊在節慶表演、大型活動的曝光率也隨之驟減,沒有多大起色。
到我終於上了中六,三弟也跟著念了國中,校方分發制服團體的時候,再度採用強迫式要求優秀班級新生進入樂隊。正當他在考慮要學習何種樂器而猶豫,我不假思索建議他說:
【不如乾脆就加入單簧管的小組,那裡的學長學姐都很好人的……】
我曾想過三弟加入小組的最後決定,不知是否包含了我的意志和一些些遺憾,但很快的這些耿耿於懷便煙消雲散。
他有一群挺談得來的樂隊學員,前輩們似乎都很看好他,有意要提拔他擔任未來的單簧管第一主音(和他哥一點也不像哈)。某個下午,當我準備接三弟回家,他正和另一個個子較高的女生有說有笑聊著些什麽。
我站在大門邊的亭子里向三弟招了招手,兩人一起走了過來。旁邊的女生向我微笑示意,三弟接著介紹了身旁的女生。
【她是惠儀,單簧管小組裡的直屬學姐。】我點點頭。倏忽,莫名的安慰湧上心頭。他們站在我眼前,有點像當年學姐的循循善誘,其中幾片零碎的光景,至今還歷歷在目。
我催促三弟是時候回家了,於是揮手向那位叫惠儀的學妹告別。
【記得回家多加練習噢。】背後傳來學姐的提醒。
“喔……” 我脫口而出,差些就要轉身回應三弟的學姐。
後記:
這是早前打算投稿給網絡雜誌的稿件(第一次有想要投稿的念頭),之後也被前主編壞孩子接納。文中青澀看起來著實有些不堪,某些段落顯得僵硬,就如那些我一直練不好的指法和四下無序散落的節奏。
壞孩子告訴我:【記憶或許該是那樣,淡淡的,卻絕不是虛無。】
離這一篇完稿至今又過了一年,這篇也許是我目前擱下最久不曾發表的文章,等博客再度開了天窗,才趕緊掏出草稿里堆積許久的文字。至今管樂隊如願以償辦了盼望多年的演奏會,今天也碰巧遇上中學母校的千人宴,聽三弟說管樂團將會有表演,屆時也唯有相信後輩會有自己的造化吧,一些事再也由不得你去擔心了。
多希望學姐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