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玉兔:
要如何告訴妳我所見過的海呢?《詩經·蒹葭》裡面就有這樣的段落: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詩的含義被後人賦以許多的意義,甚至有一些超譯了,但我們都不要看那些複雜的解釋,且就單純的將它看做一首關於愛慕的情詩吧。很小的時候我喜歡聽鄧麗君,最熟悉的莫過於《月亮代表我的心》了,給妳寫信期間,憶起兒時聽過的兩句歌詞【我願逆流而上,依偎在他身旁】,長大後才知道原來是鄧麗君的《在水一方》,歌詞幾乎就是《詩經·蒹葭》的直譯了,和《但願人長久》異曲同工。海鷗躁鳴的白天,我如常閉氣,沉潛于海直到深夜,才游出水面換氣,并且遙遙望見妳在地平線上散步,卻從未下水過。當我注意到妳的時候,聽見一些喃喃自語,像海浪在大洋中幽微起伏,輕輕拍打在身上。然後有天妳終於趨前喚我一聲,使我莫名對晚上回到水面換氣,有了多一些小小期待。
【妳聽得見我說話?】
“嗯……”
妳知道嗎?長期生活在水中,我認識一個名為愛麗絲的孤獨女孩,據說她是啞巴無法發出聲音,因此無法與其他鯨魚溝通,鯨魚們都因此減少與她說話,逐漸也不再與她說話。後來,她似乎去了很遠的地方旅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她過得幸福嗎,有沒有人看得懂她的眼神里孤獨呢?我祝福她成為一隻幸福的鯨魚,與此同時,也興致勃勃的模仿著愛麗絲,前往探索過一些海域,但與愛麗絲不同的是,我的身邊多出了陪伴。藉著飛行,妳也跟著月亮到訪過許多地方,野柳海洋公園、如今遊客驟減的墾丁海邊,乃至我無法抵達的日月潭,可惜了我只是一隻鯨魚,唯有靜靜聆聽妳偶爾提及于我而言傳說般的水鄉。
也並非完全沒有到過同一片海域,左邊馬六甲海峽上的檳城關仔角、右邊面向南中國海的停泊島。我仍記得自己游經馬六甲海峽,隔壁都是乘坐渡輪上檳島的人們,夕陽西下,鮮艷陽光與海面相互輝映,幾乎讓人認不清是倒映的波光,還是常常成群尾隨渡輪的橘色水母。抵達關仔角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總是黑夜時分,岸上都是不眠的光害與飄香的鬧市,我儘管讓那些喧囂經過我,只記得與我同行的朋友們,那些極為瑣碎之小事。
後來我也到了藍眼淚出沒的海域,幾座島嶼相鄰著的地方,發現了它們的蹤影。悄悄擺動尾巴,掀開埋藏沙灘之下的藻類,它們在微弱的藍色光芒裡漸漸暗淡下來,緊接著被黑夜吞噬,我竟發現自己錯手刮開了海的傷痕。隔了一段時間,我重返附近的海域,熱浪島上已經不再見到藍眼淚的蹤影,它們消失了嗎?還是等待著適當的季節出現呢?我停靠在礁石邊吹風,口中唱著《近未來》,同張臉同時間換個地點……如今再也找不回當時歌唱的感覺。印象中在半島西邊的適耕莊,面對馬六甲海峽的那片沙灘也叫熱浪灘吧,換個地點,不知能不能找到同樣的心情歌唱呢?此外還有許多關於海的故事,我想與妳相約在同一片海上再細說,比如格勒幫的海邊沙漠,那時候我和友人陷進無盡的幽暗處,差些迷路,按著遠處零星的光亮辨認方向才終於離開了那裡。
過些時候,妳自 S 市南下往 B 鎮,迎著海風,抵達房子層層疊疊變成一座座山的村落,然後前往南方的海還碰見美人魚了。碰觸她的手那一刻,妳是否記得自己的前生曾為愛甘心被擱淺呢?B 鎮的海太遠了,那是屬於飛行而非游泳的距離所能前往的,汪洋太深,而我仍在等待自己籌足勇氣。
如果妳能帶著我飛行就好了。
妳說自己不諳水性,我笑說沒關係啊現在都是穿著救生衣下水了。若妳懂得游泳,便能潛得更深一些,一覽水底下五顏六色的生命——海膽、巨蚌、海蛞蝓、海葵,絢麗如宇宙,同時亦是危險的,可世界本來就充滿了傷害。有時候我想,我們自出生以前,其實就懂得游泳了,只是我們忘了如何拍動肢體忘了曾經穿行於水中的本能而已呢。達爾文假設生命都起源於海洋,按那說法,妳我都曾是海的孩子啊。
時間曾巧妙地將我們錯開,月亮淡出藍天的時候,妳回到自己的廣寒宮。但我是知道的,月亮沒有消失,不過是選擇了在合適的時候出現而已,我依舊需要深入自己的大海,一旦來到晚上,我知道妳就在那裡,妳也願意與我說話,以鮮少世人所懂得的語言交換著彼此生活。可能相愛嗎?可以相愛嗎?妳說妳不會游泳,而我不會飛,兩者常常為此煩擾許久。
記得很久以前我看過阿撒卡的《天亮》,說到魚愛上了一隻飛鳥,但魚不懂得飛翔,於是不顧一切便告訴飛鳥說:你帶著我飛吧。沒關係,只要妳願意,且就相愛吧,像我祝福愛麗絲得到幸福一樣,愛之能事,超越泅泳與飛翔之間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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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無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辯解,
因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礙。
噢,言語。別錯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卻又勞心費神地使它們看似輕鬆。
—— 辛波絲卡《在一顆小星星底下》